八位新中国文坛“掌门人”的命运沉浮

最后更新:2016-02-25 09:54:50来源:严平
【编者按】严平曾为前文化部副部长、作家陈荒煤的秘书,因为工作原因与很多昔日文坛的重要人物有过交往。在《潮起潮落:新中国文坛沉思录》里,严平写了八位新中国文坛“掌门人”周扬、夏衍、沙汀、何其芳、荒煤、许觉民、冯牧、巴金的命运沉浮,八位作家在新中国成立后都不约而同地走上了领导岗位,成为了“当权者”。不论他们愿意还是不愿意,被时代所裹挟,他们走上了一条共同的道路,承受了近乎相同的荣辱沉浮。这些文章最初在《收获》杂志上连载。
 
因为掌握了大量的第一手的真实史料,因此书中鲜为人知的史实随处可见,很多更是首度披露。比如周扬对自己“十七年”中所犯错误的概括、夏衍等人围坐一团关于“三十年代”的率真聊天、何其芳的那段少为人知的美丽故事、荒煤在长安街发出的那声长叹、晚年巴金与女儿李小林的沉重对谈等等。本文系《潮起潮落:新中国文坛沉思录》后记,由人民文学出版社授权澎湃新闻使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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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实上,在过去的很多年里我从未想到要写这样一本书,写下这样一些人物,如果早知如此,或许我会做更好的准备。
 
记得八十年代初,在上海,著名女作家茹志鹃对我说:写一本日记吧,就把你每天所经历的如实记录下来……那时候,我正做着秘书工作,在繁杂的事务中应对无穷尽的问题,忙忙碌碌,带着那个年代那个年龄段的人特有的没心没肺,和我与生俱来的任性、随心所欲。很多年后,当我重温这段话,才知道那其实是她给我的最好的建议。以她的阅历和经验,她深知在那个风云多变万象更新的年代里,只要把我亲眼看到的事情一一记录下来,就是一部最好的纪实作品,其价值也是不言而喻的。遗憾的是,我没有这样做。我也写日记,断断续续的,而且所记多半是个人的看法和情绪,发生在那些文坛“大人物”身上的许多具有史料价值的东西就在我的疏懒中被漏掉了。
 
然而,记忆是抹不掉的,尽管随着岁月的远去,我们早已远离了昔日文坛那些重要的人物;尽管斗转星移世事变迁许多人不再对过去的事情感兴趣,但历史终归是历史,而这些人物,有时候他们会在寂静的夜晚,悄悄地走出来,出现在我的面前,让我猛然惊醒,原来你是有着这样的不能不说的经历!
 
于是,我开始重新找寻。
 
我遵守的第一位原则是真实,将叙述建立在个人亲历的基础上。
 
同时,我又发现,讲述他们,单凭经历是远远不够的。以我那时候的年龄和阅历,个人的接触毕竟太有限,而他们是太复杂和太了不得的一群,对于他们来说任何个人的记忆和角度或许都显狭小,我必须在写作的过程中为记忆和第一手材料补充历史背景,寻找佐证,也探寻那些未解的谜团……事实上,在这方面我花费了很大的力气,做了很多工作:循着记忆的线索,补充大量材料,力图重构他们的生活世界,当史料对他们的动机和行为保持沉默的时候,在诸多空白的地方我试图依据当时的具体情况作出自己的推论……这是一个思考的过程,重新认识的过程,因而,在我看来这本书不仅仅是回忆,更是一个曾经亲历历史的人对昨天的探寻和研究。
 
如果说回忆是苦涩的,思考却充满着挑战的快意。每当我在回忆中重新走近他们,我就愈加清醒地看到,这些昔日文坛的“掌门人”——他们既是投身革命的一代,又是“五四”和民国文化哺育出来的知识分子,他们是极其复杂,非常特殊的一个群体。新中国成立后,他们不断地卷入政治和艺术的矛盾漩涡,每一步充满艰辛的跋涉都代表着共和国文艺发展的曲折历程;他们个人的痛苦,也体现着中国知识分子灵魂的分裂、蜕变和升华。他们是多元的,在分析他们的时候我们不能追寻“唯一性”,而必须用开放和多元的目光审视历史,那种“非白即黑”二元对立的思维模式只能引导我们走向误区。我便是循着这样的思路完成了自己的写作。
 
张抗抗在读了《历史的碎片》之后曾写信来说:“你能够把何其芳那么一个‘复杂’又‘单纯’的人物,对于理想的执著追求与内心的矛盾,处理得特别合情合理,真的不容易。既写出了‘诗人毁坏’的历史因缘,也写出了‘好人好官’未泯的良知……那是一种客观的历史态度,也可见作者的善意与温情。要害处轻轻点到,读者已心领神会;既为诗人的‘认真’惋惜,更为革命的严酷怵然……你把这一类人物的‘历史深度’表现出来了,犹如那个时代活生生立在眼前。”她阅读了我的每一篇文章,并在自己繁重的工作和创作中多次发来邮件与我讨论:“我一直在反思我们这代人那种‘非白即黑’二元对立的思维模式,那是上一辈人的革命留给我们的负资产……所以对你描述人物的复杂性和多面性,特别在意、特别看重。你已经越过了那道门槛,‘恰到好处’其实就是对人和世界的认识。……”我赞同她的观点,却绝不敢说自己已经做到了真正的客观和“恰到好处”,因为认识他们真的很不容易,老实说,即便在三十多年后的今天我也很难说都看懂了,真正地走入了他们的内心。
 
历史已经远去,但那些叱咤风云的人物却不会消失殆尽。走近他们对我个人来说也有着非同一般的意义。当昔日的一切透过历史的尘埃显露出他们朴实坚韧的本色,我知道,所有的这一切其实正是我人生最大的财富。他们永远在那里,在我内心最脆弱的地方建筑起一面牢固的墙,让我抵御人生的艰难,让我在最孤独的时候感受到温暖和力量。
 
此书收入的文章都曾发表在《收获》杂志上,整理时除了《“我辈”无文章》一文加入新发现的荒煤回复张光年的信之外,其余文章除个别文字均未做改动。感谢《收获》主编李小林,是她鼓励和督促我写下这些我们所共同熟悉的人物。我们常在电话里一起讨论,共同回忆,有时兴奋,有时感叹,有时迷茫,有时沉默……更重要的是她像一个“工头”似的钉在我身旁,在我疲惫的时候鼓励我坚持;在我沮丧的时候、想要偷懒和忽略什么的时候提醒我告诫我;她对文字的严格甚至连一个标点符号都不肯放过,对我的“作”、“做”不分之类的毛病不厌其烦地纠正、对发稿的时间也决不通融……有时候,我在电话中看到她的来电显示就会感到紧张,甚至想逃避……但当我走过这个过程,我深知她的付出,并发自内心的感动。
 
走近历史是沉重的,但也同样令人愉快,希望此书能为每一位真诚地面对昨天和今天的人们带来新的收获,希望人们能够在他们的故事中思考并汲取力量……
 
2015年1月21日于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