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主与法制社:周口“问题疫苗”风波调查

最后更新:2015-10-09 15:14:38来源:民主与法制时报

\       民主与法制时报 记者 李晓磊 发自河南周口

        从2014年至今,周口沈丘县有两名儿童在接种完疫苗后死亡,另外两个孩子一个变成“植物人”,一个成为“玻璃人”。事件发生后,家属艰难维权,官方极力否认。

 

  两岁半的赵一晨,斜躺在母亲怀中,脖子上一块深凹进去的疤痕格外显眼,这是去年医生将她喉管切开后留下的,如果不做这个手术,她连呼吸都无法进行。

  2014年5月9日前的赵一晨,不仅会叫爸爸妈妈,走路也特别稳当,在亲人眼中,她是个活泼好动的“小精灵”。

  赵一晨刚出生时,父母就计划着,等家里经济好转后,从周口沈丘县赵德营镇老家,搬到县城定居,他们认为,城里更适合发展。但自去年5月9日,赵一晨接种完疫苗后,所有的想象,都化为泡影。

《儿童免疫接种证》内容缺失

  2014年3月26日,是赵一晨的1岁生日,她的父亲赵振峰从开封寄来一台“点读机”作为礼物,赵振峰在部队服役,他和妻子邵段常年处于两地分居状态。

  作为军嫂的邵段从没怨言,她把家里一切打理得井井有条。2014年5月9日,是赵一晨接种疫苗的日期,下午3点多,邵段带着女儿赶到赵德营镇卫生院。

  邵段说,孩子出生后,一直在此进行疫苗接种,期间,她想把女儿送到沈丘县防疫站或开封的疫苗接种点,但遭拒绝。理由是:赵一晨的《儿童免疫接种证》(以下简称接种证)可能有问题。

  听到这样的答复,邵段起初认为,是疫苗接种单位嫌麻烦找的借口,所以她又回赵德营镇卫生院接种。

  5月9日这天,为赵一晨接种的医生是赵丽,接种完毕后,赵丽并没让邵段母女在卫生院留观。按照疫苗接种操作规范,儿童接种后应在医院留观30分钟左右。

  邵段回忆说,赵丽也没给她叮嘱任何注意事项,比如孩子接种后出现不良反应该如何救治等。就这样,邵段称自己缴了70多元疫苗费用后,便抱着孩子赶回家中,“孩子出生至今,我们接种的疫苗全是收费的。”

  “这不可能,这里大多是一类疫苗,一类疫苗是不允许收费的。”沈丘县防疫部门一领导说。

  民主与法制社记者从赵一晨的接种证上看到,她当日接种的是“乙脑减毒活疫苗”,但沈丘卫生部门多个官员称:“她当日注射的是‘乙脑灭活疫苗’。”而这两种疫苗的性能有很大差别。

  彼时,邵段并没注意这些细节。她和孩子回到家后,一切如常,可到了下午6点左右,赵一晨开始出现发烧、抽搐、口吐白沫等状况,随即,邵段将其送往沈丘县城的医院进行治疗。

  在医院里,医生询问邵段,孩子打了什么疫苗?邵拿出接种证后才发现,证件首页除了被接种儿童以及家属基本信息外,其余全是空白。

  “甚至连接种单位都没填写,最严重的是,既没有发证单位,也没发证单位加盖印章。”邵段说。

  记者在这本接种证上看到,该证内页除了手写体的接种日期外,其他必须填写的项均未填写。例如,接种部位、疫苗批号、生产企业、接种单位、医生签字,全为空白。

  接种医生甚至将赵一晨在2015年5月9日的接种时间,写成2015年4月9日。看到这些后,邵段说自家孩子的情况是不是个例?

  想到此,她马上联系了其他家长,结果是,这些人手中的接种证全部出现了同样问题。

  而据记者调查,在沈丘县城进行接种的接种证相对正规,上面不仅贴有条形码,还加盖了疾控中心公章,内页中接种部位、疫苗批号、生产企业、接种单位,在早期均有填写,可在“医生签章”一栏,也为空白。

  但到了后期,沈丘县城的接种证也陆续出现问题,里面关于疫苗批号、生产企业等重要信息,再次出现空白。

  沈丘县疾控中心官员接受记者采访时承认:“此前,赵德营镇卫生院在填写接种证时的确不规范。”但对于县城也出现的这种情况,对方表示惊讶。

  诡异的是,赵德营镇卫生院自身对于该批次疫苗的记录,也不完整。

  “由此产生的风险是,如果接种儿童因疫苗出现健康问题,在追查责任时,将存在难度。”国内一家知名疫苗企业负责人说,“还有一个隐患是,未经正规采购的疫苗可能会被销售。”

“巧合”的死亡事件

  2014年5月9日晚上,赵一晨在沈丘的治疗没有任何进展,邵段只能将孩子转到周口,在这里,赵一晨被确诊为病毒性脑炎,病毒正在迅速扩散。

  见状,邵段又把孩子转院至郑州儿童医院。就在住院后不久,医生突然告诉邵段:“医院来了个你老乡,他孩子的病和一晨相同。”

  记者获悉,邵段的老乡叫杨威,2014年5月31日中午12点多,他带儿子到赵德营镇董小庄行政村杨金锋诊所接种了“乙脑灭活疫苗”,但接种后不久,开始出现口吐白沫等情况,后也被诊断为脑炎。

  杨威带着儿子辗转几家医院后,6月1日到了郑州儿童医院,不幸的是,孩子经多方抢救无效死亡。

  不久后,邵段又得知了另一个消息,沈丘县冯营乡西王行政村郑辉的女儿,2014年7月10日在冯营乡卫生院接种疫苗后,也出了问题。

  按照郑辉描述:“当天接诊的是卫生院院长李保营的姐姐,接诊时什么也不说,直接开票让交钱,打‘百白破’‘B型流感嗜血杆菌结合疫苗’和吃‘糖丸’。”

  “我小孩当时未打疫苗时一切正常,可接种了‘百白破’和‘B型流感嗜血杆菌结合疫苗’之后,身体出现不适,出现烦躁不安、哭闹不止,打过防疫针3小时后,开始出现高烧现象。”郑辉称。

  很快,他女儿的病情迅速恶化,最后只能靠呼吸机进行呼吸,身体造血功能也基本丧失。去年7月12日,郑辉女儿也离开人世。

  郑辉说,他女儿2014年3月30日出生,接种证登记的接种日期为2013年7月10日,同样,这本证上关于疫苗生产日期、生产厂家及批号等,也没填写。

  根据《药品召回管理办法》一级召回条件:使用该药品可能引起严重健康危害的,必须在24小时内采取措施,对产品进行一级召回。

  沈丘防疫部门人士表示,没有对上述疫苗进行召回,理由是:“经我们专家组调查发现,这个批次的疫苗没有任何问题。”

  “从时间节点上看,这些儿童的确是接种完疫苗后出的事,但有什么证据来证明,就是疫苗所致呢?”沈丘县防疫部门官员反问道。

  另外,该官员再次强调,这批疫苗大多是一类疫苗:“我们县城不能自行采购,是河南省逐级配发到乡镇卫生院的,所以质量不会出现问题。”

有争议的赔偿

  需要指出,赵一晨得了病毒性脑炎后,为其接种疫苗的赵丽,先期支付过9万元治疗费,“她也承认与疫苗有关,但不让我对外说。”邵段告诉民主与法制社记者。

 

  但9万元费用远远不够赵一晨治疗。随即,邵段以及前述两个死亡孩子的家长,陆续开始找政府部门讨说法。最终,郑辉家拿到15万元,杨威家拿到30万元,邵段也共计拿到30万元。涉事机构并与受害者家属签了协议。

  以邵段家为例,她家拿到的费用由沈丘县疾控中心、赵德营镇卫生院和赵丽三方共同承担。

  官方也特别指出:“赵一晨发病是否与疫苗接种有关无法确定。”理由是“患者家长不同意鉴定”。邵段称,自己并不认可该说法:“我们天天求着卫生部门给我们鉴定,是他们一直不做。”

  沈丘防疫部门官员则回应:“让他们提供检测的资料,一直不提供,我们怎么进行鉴定?”

  还有,沈丘官方对杨威儿子的死亡结论是:“本病例不属于预防接种异常反应。”对郑辉女儿之死答复为:“没有确切证据证明患儿此次发病与本次疫苗接种有关。”

  有个细节是,沈丘县卫生局在去年对赵德营镇卫生院几名人士还进行了处理。记者在该局下发的几份文件中,佐证了这一情况。

  其中,赵德营镇中心卫生院院长刘华被行政警告,赵德营镇中心卫生院公共卫生服务站副站长王秀民遭撤职;赵丽被调离工作岗位。

  记者注意到,沈丘县卫生局在对刘华、王秀民处理决定中,有两个重要原因:在疫苗存放及发放过程中不遵守疫苗管理相关规定,进行冷藏条件下储存、运输,疫苗接种不规范;让未纳入乙脑灭活疫苗接种点的村卫生室进行乙脑疫苗接种。

  也因此,邵段坚信女儿的问题与疫苗有关,所以她开始不断到有关部门反映问题。但今年4月25日,她被沈丘县公安局行政拘留了10天。

  记者在《行政处罚决定书》上看到,邵段被拘留是因非法上访。沈丘县多个部门官员告诉记者,他们对邵段的问题十分头疼。

  “说心里话,当初给包括邵段在内几个人的补偿款,都是被逼的,他们天天上访,搞的我们上不成班,是从人道主义方面考虑才给的钱。”沈丘卫生系统官员说。

  记者在邵段丈夫与赵德营镇卫生院签订的协议书上看到,里面的确有一句话为:“不得再以此事为由到相关单位和个人纠缠上访,保证息诉罢访。”

  邵段坚称此举是反映问题,目的是希望有领导能重视疫苗问题,“我之所以要那笔钱,是因为孩子需要治疗费,那些钱很快就花完了。”

  到了今年6月份,赵一晨在河南省中医院治疗时,他们已经开始拖欠医药费,无奈,邵段只好抱着孩子跪在郑州街头乞讨,很多人向他们伸出了援手。

  邵段说,陌生人的确给了她无私帮助,但在北京治疗期间,她被一个名为季某强的人骗过3000元钱,“那时候走投无路,季自称是公益人士,可以帮赵一晨,前提是要付费。”

  邵段付过钱后,季某强再也没有出现过,“我多次联系他,他也不退钱,那都是一晨爸爸战友集体捐的救命钱。”

新增病患难题

  虽然一年多来,邵段认为,赵一晨等受害儿童均是疫苗所致,但她也说不清疫苗到底有无问题,而且,至今也无医学证明佐证这一质疑。

  可还是不断有其他家长站出来,称自家孩子因接种疫苗出现了问题。

  2014年6月6日,赵德营镇的王欢欢带孩子到镇卫生院接种了“无细胞百白破疫苗”,几个小时后,孩子一直高烧不退,在医院抢救了十几天,命虽然保住了,但“有一只手掰都掰不开,走路也没人家有劲,有点晃”。

  后来,王欢欢发现接种本上记录的接种日期是2014年6月6日,疫苗批次是20111260-3,她联系生产企业负责人后,对方称:“(有效期)应该是到2013年12月”。如果该说法成立,这意味着她家孩子接种的疫苗已过期了半年。

  王欢欢说,卫生院解释是,“不可能,这一批疫苗有360针,不可能就你这一针有毛病。”当地卫生防疫部门也称“她孩子致病,与疫苗无关”。

  但“巧合”仍在上演。今年8月3日,沈丘县洪山乡群众孙超华带着刚满1岁的女儿孙姝瑶去卫生院接种疫苗,当时卫生防疫站为其注射了“麻风疫苗”和“乙脑减毒活疫苗”后,又开了一瓶口服的“轮状病毒疫苗”。

  当天晚上,孙姝瑶发烧至三十九度多。转到周口市医院后,医生称情况比较危险,于是孙超华带着女儿到郑州大学第一附属医院。经过抢救,孙姝瑶性命保住了,但成了“玻璃人”。

  日前,沈丘卫生防疫部门对此解释是:“不属于预防接种异常反应,属于偶合症。”另外,防疫部门还称:“孙姝瑶本身就有潜在的血液病,和不打不打疫苗没关系。”

  另外,周口太康县芝麻洼乡张樱山2岁的女儿在该乡卫生院接种了水痘疫苗,仅仅几分钟,孩子突然晕厥。虽然抢救及时孩子活了下来,却落下了终生的病根,经鉴定,孩子心脏严重受损,连快跑都不行。

  周口项城一群众也透露,沈丘“疫苗事件”爆发后,他便找到自家孩子的接种本,结果他给防疫站报了两个已接种过的疫苗批号后,得到答复是:“均不能查询。”

  并且,项城有群众在去年还投诉过该市某镇防疫站的一名接种医生:“经常以注射用水来冒充二类疫苗(水痘和HID)打给孩子们,还偷料减料,有的针是要求3个孩子注射一针的,她会给5个孩子注射,收的款装进自己腰包。”

  同样在项城,2013年时,该市高寺卫生院防保站站长,还因私自购买疫苗被免职。

未解之疑

  记者在周口地区多个县城采访时发现,一些乡镇卫生院,为儿童接种疫苗的医生,连医师资格证都没有。

  以沈丘为例,去年当地出现上述事件后,沈丘县卫生防疫部门对全县接种人员进行了一次综合考评,结果当时就发现了20多名资质不全、业务不熟的人员,而这些人员有的已为当地儿童接种疫苗多年。

  据记者调查,沈丘县官方还对三个乡镇进行了排除,最后排查出了11条问题,但具体内容是什么?有没有对接种儿童造成伤害?沈丘官方没有公开。

  近期,沈丘县再次爆发“过期疫苗”事件后,当地多个政府部门联合出了一份情况说明,除了表示高度重视外,其余内容全部在否认上述所有病患,均与疫苗无关。

  但受害家属认为这样的报告没有公信力,理由是:“应该让周口市以外或者河南省以外的机构来调查,而不是自己为自己出证明。”

  “这个问题我们也考虑过,如果家属觉得没有公信力,他可以亲自选地方,我们全力配合。”沈丘防疫部门官员称。

  还有一个问题,即便按照沈丘官方说法,“过期疫苗”不存在,那么当地儿童接种的疫苗质量如何?从家长向记者提供的照片来看,该县不少乡镇卫生院对疫苗的贮存并不达标。

  记者从照片中看到,不少疫苗都是随地摆放,甚至暴露在阳光之下,并没按照规定在适宜温度下保存。这样做会不会导致疫苗变质?沈丘官方在报告里并没提及。

  “不能否认,去年之前,各乡镇卫生院对疫苗的管理和接种的确存在不规范的情况,但不能说明疫苗有问题。”沈丘县防疫部门官员说。

  而面对外界对“过期疫苗”的质疑,该官员称,是因为医务人员太粗心,导致儿童接种信息平台上的各种疫苗批号从2013年4月11日至2014年9月24日均未更新。

  “为什么这几个儿童,多是接种了乙脑类疫苗出的事?”记者问。

  “因为那段时间是乙脑高发季节。”沈丘县卫生系统一部门领导说。

  沈丘县防疫部门官员还说,该事件给他们带来无尽的压力和烦恼,河南省委书记郭庚茂亲自批示了此事并让彻查,“但是经我们专家组的检查,疫苗的确没有任何质量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