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围城”三年 湖南凤凰古城暂停收费背后

最后更新:2016-04-10 00:26:19来源:南方周末记者 谭畅
有一段时间,古城内“能闹的”客栈可以让住客凭身份证免费入城。“这把我们搞死了,住古城里面就不用花148元,谁还住古城外?”韩银妹直接跑到县政府讨说法。结果是古城内客栈的“福利”统一取消。

“我们原来每卖出一张门票,给政府22元。现在国家不让收‘两费一金’了,门票这一块儿的收益权,他们想按照同等的比例(以别的名义)享受。”古城公司内部人士说,“我们提了一个数,好像是15块,但没谈拢。”

暂停围城验票的消息一经扩散,客栈老板吴荣贤就接到了三四通退房的电话。原本打算清明来的游客纷纷改期,有的游客会多问一句:“到了五·一真的可以免费进城吗?”

“这是最冷清的一个清明。”

2016年4月1日傍晚,湖南凤凰边城小溪客栈老板韩银妹坐在客厅沙发上,她边吃晚饭边抱怨,楼上10间客房当晚只订出去两间,“以前哦,我这张沙发都能卖280!”

凤凰县政府3月下发的一纸公函是导致古城生意变差的直接诱因。三年前,湖南凤凰古城突然由免费开始收费,游客需要购买148元门票才能进入古城。然而今年3月30日,凤凰县又令人意外地宣布从4月10日起,暂停凤凰古城围城设卡验票方式,保留古城景点验票方式。

凤凰县委一位相关负责人解释:暂停围城收费,是因为反对声音一直比较大。

凤凰古城再次处于舆论的风口浪尖。对于这项政府决策的直接相关方——居民、政府、合作公司和个体经营业者来说,到底谁受益,谁受损?“围城收费”又是为何走入了死胡同?

“围城是由县政府主导的”

4月2日,天空下起了雨。在古城西北角验票口,游客还要刷验身份证,并交费148元方可入城。这种收费方式始于2015年,是凤凰古城文化旅游投资股份有限公司(以下简称“古城公司”)推出的与身份证系统联网的“智能门票”。

清明假期第一日,湖南凤凰古城表面上还是人头攒动,但南方周末记者并没有感到多拥挤,只是沱江泛舟景点那里排起了长龙。生意的好坏,只有经营业者最清楚,沱江下游回龙阁,晚上七八点还有一溜客栈挂出告示牌:“临江有房。”

蒋利亚经营的客栈开在沱江上游风雨桥边,面对南方周末记者的提问,蒋利亚透过玻璃窗俯瞰着雾蒙蒙的古城,点燃了第四支烟:“小城故事多。”

按照当初的“收费新政”,古城门票每张售价为148元,里面包含景区内的10个景点。但是,国民革命军少将陈斗南的宅院并不在其中。不围城的时候,古城内的景点各卖各的门票,游客要想来参观这个古宅要花40元。收费之后,游客已经很少有人特意来参观陈斗南的宅院了。

4月1日,南方周末记者来到陈宅,只见宅院紧邻东门城楼,门匾上书“文光射斗”,落款是光绪二十八年。外墙上还挂着凤凰县旅游局颁发的“平安景点”标牌,宅院的大门却紧闭着。古宅主人、陈斗南后人陈启伟就坐在天井中央的太师椅上,有游客敲门,他也不应答。

陈启伟心里当然有怨气。每天入城时,他从不肯说一句凤凰话证明自己是本地人,故意一言不发往前冲。有时验票员一路追着他来到古宅门口,喊:“你聋了还是哑了?”可陈启伟觉得自己没必要多费口舌:“这房子产权是我的,他们凭什么围起来?”

作为本地居民,陈启伟当然不用买票,但游客逃票早已是公开的秘密。古城有31处验票点,坊间传言有不下31种逃票方法,最基本的包括学几句方言装本地人,或者背个菜篓装餐馆伙计,但这些只是初级方法,失败率极高。

“在凤凰,家里要是有个地道进古城反而挣钱了。”韩银妹开玩笑说。韩银妹的客栈开在东关门外。4月1日,她告诉前来住宿的一对情侣说,可以拿着她家的单据,从东关门进古城。

这是韩银妹“斗争”的成果。围城第一年,她组织东关门外两条街的所有商铺罢市,每家至少出一人,二三百号人聚集在城门外高喊:“路是人民的路,为什么要收钱?”

他们的努力取得了效果,政府和古城公司做了部分妥协,游客从东关门入城可以游览古城的三分之一区域。然而这显然不能满足游客的全部需求,韩银妹只好对情侣补充一句:“验票的晚上11点下班,到时再进去看夜景。”

有一段时间,古城内“能闹的”客栈可以让住客凭身份证免费入城。“这把我们搞死了,住古城里面就不用花148元,谁还住古城外?”韩银妹直接跑到县政府讨说法。结果是古城内客栈的“福利”统一取消。

三年来,凤凰县的居民对这项“新政”一直颇有微词,甚至引起了极大的“不高兴”。南方周末记者获得的一份凤凰县政府内部文件显示,古城居民和商户为反对卡点验票持续上访。这份文件总结说:“信访维稳压力很大,造成不稳定因素”。

南方周末记者通过采访当地居民获悉,2016年3月,估算着“围城协议”三年期满,古城内八百多家住户联名给政府写请愿书,要求取消现行验票方式,如不取消则要求赔偿损失。将近20页信纸,八百多个签名,每个名字上覆着鲜红的手印。

“轮到政府坐庄了”

三年前,凤凰县政府曾表示,凤凰古城的管理与保护面临极大人力、财力困境,充斥零负团费、环境脏乱、欺客宰客等现象。实施“一票制”等管理服务新体系的目的,不仅可以控制景区内客流量,提升旅游体验,还可以依靠门票收入,加强古城保护和基础设施建设。

“围城是由县政府主导的。”3月31日,凤凰县委副书记时荣芬向南方周末记者坦承,“当时也不是说实施几年会停。我们就是想,凤凰休养生息不是一年两年,要三年以上。于是我们几家就约定,三年之内大家紧密合作,三年之后大家按照自己的想法,再拿出新的方案。”

古城公司则把“围城收费”归咎于“一个谈判的过程”。一位古城公司内部人士对南方周末记者回忆,“当时我们对古城的客流量有一个预估,觉得门票收费可以带来收入的增长。不过,当地居民肯定不用买票,古城这么多关卡,如果老百姓都要带人进城,我们是没有执法权的,所以一定要依靠政府才行。”

三年后,预期目标实现了吗?至少官方口径与民间观感差别很大。按照县政府和古城公司的数据,游客年年在增长,2013年,凤凰全县共接待游客842万人次;2014年956万人次;2015年1200万人次。今年春节黄金周,凤凰古城人流量达到了42万人次的高峰,每天进出的车辆5万台。

3月30日下午,在凤凰县政府举行的新闻发布会上,凤凰古城风景名胜区管理处主任姚文凯说:“现在看来,围城收费和游客人数没有直接关联。”

时至今日,无论凤凰县政府还是古城公司,没有人公开承认“围城协议”是败笔。但从门票收费暂停这一结果看,他们之间的“合作”肯定早就出现了裂痕。

在古城公司内部人士看来,他们和政府合作破裂的原因是利益分配问题,核心则是“两费一金”(旅游资源有偿使用费、旅游宣传促销费和价格调节基金)从有到无。2015年10月,湖南省公布行政事业性收费目录清单,“两费”不在其中。2016年1月,国务院决定停征价格调节基金。

“我们原来每卖出一张门票,给政府22元。现在国家不让收‘两费一金’了,门票这一块儿的收益权,他们想按照同等的比例(以别的名义)享受。”上述古城公司内部人士告诉南方周末记者,“但是一分钱不给政府也不可能,我们提了一个数,好像是15块,但没谈拢。”

凤凰县政府内部文件中也不避讳这个问题:“通过征收‘两费一金’从门票收益中获得古城保护资金的协议条款,存在政策障碍,已经无法实施。”“(古城公司)只把控门票销售权,而不履行对其他两家公司的保底分成约定的义务等,政府的‘两费一金’也难于征收到位……”

当年参与“围城协议”的还有两家公司,他们分别经营南华山景区和乡村游路线,后者由凤凰县政府控股,董事长是副县长蔡龙。据知情人士介绍,当时政府的本意是整合凤凰的旅游资源,借古城的知名度带动乡村游,不过三年下来效果并不理想。

如今在官方话语体系中,凤凰古城取消一票制是换了一种方式,继续带动乡村游。“凤凰这张门票四两拨千斤。”在凤凰县委副书记时荣芬的设想中,围城验票取消后,游客的选择就多了。来凤凰的人们可以在古城街道上走走,不看古城的景点,然后买乡村游的门票去乡下苗寨度假,“我们是湘西的龙头嘛,要尝试走‘全域旅游’的第一步。”

这恰是让古城公司最愤怒的地方。“‘凤凰古城’既然是我们的商标,如果我不允许,任何商业用途是不能用这四个字的。”上述古城公司内部人士说。

“想简单一点,政府也是经营者。”在客栈老板蒋利亚眼中,凤凰的局势刚好凑成一桌麻将:古城、南华山、乡村游三个“大佬”陪县政府坐一桌,乡村游和县政府还是一家人;原来古城公司钱多,话语权比较大,但现在情况发生了变化,“轮到政府坐庄了”。

政府赚了钱,老百姓呢?

凤凰是湘西一座小城,建于清康熙四十三年。凤凰是中国文学大家沈从文的故乡,它也曾被新西兰著名作家路易·艾黎称赞为中国最美丽的小城。

凤凰古城开始被普通中国人注意到是从本世纪初开始。2001年,凤凰县被列入国家历史文化名城,当时正在经营张家界黄龙洞景区的叶文智出价8.33亿,从凤凰县政府手中买下了古城内八处景点50年的经营权,随后成立了古城公司。

这是一笔大生意。此后十多年,凤凰县政府和古城公司携手将破旧的古城打造成了闻名全国的旅游胜地。2013年,“围城收费”开始了,这让政府一下就有了钱。根据当时约定的比例,三年下来,政府从中收取“两费一金”共计1.19亿元。2015年,凤凰县全年的财政收入还不足8.33亿。

“收入超出了我们的预期。”时荣芬对南方周末记者肯定地说。

政府靠卖门票赚了钱,可老百姓未必得到了好处。围城这三年,凤凰的游客到底多了还是少了,从来是个谜。客栈老板吴荣贤告诉南方周末记者,“以前不收古城门票,具体人数很难统计,要靠我们交的税来倒推,其实是藏富于民。这三年说是来的人多了,但我们客栈的入住率不会骗人。”

吴荣贤是苗族人,2012年他和妻子在古城南华门旁边开了一家客栈。开客栈第一年,刨去近20万的开支,吴荣贤和妻子赚了十六七万。没想到第二年古城就开始围城收门票,这让他们的收入锐减。

以前凤凰古城没有淡旺季之分,春夏秋三季都是游人如织,冬天相对人少一些,一收费就完全不一样了,在凤凰古城正规注册的床位数在4000至5000之间,旺季入住率约七成,淡季不满五成,“国庆以后到第二年3月,可能三成都不到”。吴荣贤说,围城三年,吴荣贤的客栈每年利润在10万元上下,入住率下降两成,“尤其到了冬天入住率更低。我才知道什么叫做寒冬。”

“寒冬”时,吴荣贤在周末常看到附近县市的中小学生,一车一车地被拉到南华门。他们穿着校服,老师带队横穿古城,走到虹桥就上车离开,不购物,不住宿。看到这一幕,吴荣贤和朋友们都讥笑说:“这是他们请来刷单的吧?”

土家族人龚道平跟吴荣贤的感受差不多。龚道平在最热闹的东正街上摆摊卖苗药。古城没收费前,他的一小包飞龙草卖20块,生意最好的一个月能卖出两万元。然而收费这三年,他没有哪个月卖出过一万块。

“如果2015年真有400万游客,意味着很多客栈不会倒闭,很多人不会混不下去。”4月1日,曾经在凤凰古城做生意的肖江对南方周末记者说。肖江不是凤凰人,2007年他在回龙阁开了一间客栈,“围城收费”之后,肖江的生意每况愈下,后来他干脆关闭了客栈,离开了凤凰。

无论政策怎么变,肖江是打定主意不再回凤凰了:“回不去了,口碑已经坏了。”

“五一真的可以免费进城吗”

暂停围城验票的消息一经扩散,客栈老板吴荣贤就接到了三四通退房的电话。原本打算清明来的游客纷纷改期,有的游客会多问一句:“到了五一真的可以免费进城吗?”吴荣贤只能照实回答:“我现在知道的和你一样多。”

相较而言,已经开了十年的永丰桥路上的老汤粉馆老板娘很乐观,她预计4月10日以后,生意会变得和三年前一样红火。但是,她并不领任何人的情:“就是他们几家分多分少没搞好,才取消门票的。

为了立此存照,在南沱街上卖苗族服装的田井群把暂停景区验票的公函照片收藏在手机里,“这是政府盖了章的”。她很怀念从前的好日子,那时一个黄金周抵得上现在一年的收入。虽然即将回到过去,但她却不相信游客会暴涨:“说不定要开收古城维护费,这个费那个费。看景点还要再收148元,一样的。”

凤凰县政府曾经在新闻发布会上表示,在正式取消围城收费前需要经过一些程序,这让边城小溪客栈的老板韩银妹很担心:“他说暂停,那到时不收费也没错,继续收费也没错。”

无论未来如何变化,国民革命军少将陈斗南的后人陈启伟反正不想再等了。他最近一直在修缮古宅,打算尽快开门,重迎游客。

夕阳照进天井,陈启伟摩挲着老照片上黑白的吊脚楼、石板街,长叹一声:“凤凰很美,凤凰很复杂。”

(应受访者要求,文中蒋利亚、吴荣贤、龚道平、肖江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