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列克谢耶维奇:用直面真实的力量记录人类的命运

最后更新:2015-10-08 22:04:03来源:澎湃
陈亮
编者按:当地时间2015年10月8日下午一点,白俄罗斯女作家、记者S.A.阿列克谢耶维奇获颁2015年度诺贝尔文学奖。本文作者陈亮系S.A.阿列克谢耶维奇系列作品中文版编辑。本文有删节,标题为编辑所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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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列克谢耶维奇
 
曾有人问S.A.阿列克谢耶维奇:“你撰写这些著作,自己居然没有变成疯子?这种压力是普通人心理无法承受的。如果是一个软弱的人,那么写完你的任何一本书,肯定得进精神病院。你不是录音机,你是个活人,你得把所有一切从心里过滤一遍。这些可怕的资料,会不会改变你的心灵?”
 
她说:“我是独自行进的,我完全是属于另一个时代的人。”
 
这句话可以概括她的生活和写作特点。她仿佛来自另一个时代,独自一人记录着这个时代的声音。
 
第一次读到她的作品,就感觉像在阅读19世纪的俄罗斯经典作品,而不是出自当代作家之手。她更像是和陀思妥耶夫斯基同时代的伟大作家。
 
阿列克谢耶维奇是白俄罗斯作家,1948年生于乌克兰,毕业于明斯克大学新闻学系。她的作品主要是纪实文学,用与当事人访谈的方式写作,记录了二次世界大战、阿富汗战争、苏联解体、切尔诺贝利事故等人类历史上重大的事件。
 
阿列克谢耶维奇的简体中文版已有四部出版:“二战”亲历者口述回忆录《我是女兵,也是女人》和《我还是想你,妈妈》,关于阿富汗战争的《锌皮娃娃兵》和关于切尔诺贝利核灾的《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关于死亡还是爱情》已于更早时出版。
 
因为坚持独立报道和批判风格,她的独立新闻活动曾受到政府限制,代表作《我是女兵,也是女人》曾被苏联有关部门大幅删节后才得以出版,《锌皮娃娃兵》也曾被列为禁书。1992年,她在政治法庭接受审判,后因国际人权观察组织的抗议而中止。她还曾被指控为中情局工作,电话遭到窃听,不能公开露面。2000年,她受到国际避难城市联盟的协助迁居巴黎,2011年回明斯克居住。
 
她挑战了过去载于文字的历史
 
S.A.阿列克谢耶维奇可以说为世界文坛开创了一种新的纪实体裁,她对既有的历史记录方式,在根本上是质疑的,而且直接挑战了过去载于文字的历史。
 
在《我是女兵,也是女人》这部作品里,她就说过:“已经有数以千计的战争作品,薄薄的和厚厚的,大名鼎鼎的和默默无闻的,更有很多人写文章评论这些作品。不过,那些书通通都是男人写男人的……关于战争的一切,我们都是从男人口中得到的。我们全都被男人的战争观念和战争感受俘获了,连语言都是男人式的。 ”
 
在《锌皮娃娃兵》里,她重述了自己的观点:“为什么我会产生写《锌皮娃娃兵》的愿望?为了表示抗议,抗议用男性的视角看待战争。我去了公墓,那里安葬着空降兵。将军们在致悼词,乐队在演奏……我发现,这些成年人都沆瀣一气,只有一个小姑娘的尖声细嗓冲出了其他声音的包围:‘爸爸,亲爱的爸爸!你答应我要回来的……’她妨碍了发言,被人从棺材前拉走,像拉走一条小狗。这时我明白了,站在坟墓前的这些人当中,只有这个女孩是个正常人。”
 
其实她并非简单地从女权主义者的立场来反思战争,而是从更人性的角度来看待战争。这就意味着,人们需要重新认识战争里最弱势的群体——女人和儿童,以及那些在重大灾难事件里充当“炮灰”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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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切尔诺贝利核灾的《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关于死亡还是爱情》
 
在切尔诺贝利那本书里,也是如此,她的视角永远是从最弱势,最容易受到伤害的人那里来看待所有的灾难。
 
她冒着核辐射的危险,深入切尔诺贝利,采访生活在那里的人们。她曾在访谈里说:“你来到某个村庄,村里的人已经全部搬走(有些村庄连同茅屋、水井、圣像都一起被埋了起来)——只留下一尊列宁纪念碑。我还记得,有一次,黄昏时分,我们乘车开进一座村庄,那里只有阵亡烈士墓,公墓和列宁纪念碑……对于可触可见的牺牲物,我们已经司空见惯。我们等待出现双头的雏鸡、无刺的刺猬。最初,谁也不理解所发生的事件的规模,谁也不了解可以杀死你身上的未来。
 
这本书催人泪下,尤其是对受害者亲人的访谈,这是最真实的对话,这些文字跟我们平常看到的新闻报道截然不同。受访人吐露了最真实、深刻、沉痛的内心感受。书里写道:“很多人突然死掉——走路走到一半,倒在地上,睡着后永远醒不过来;带花给护士时,心脏突然停止跳动。一个接一个死掉……”
 
正如《锌皮娃娃兵》的译者高莽先生所言,切尔诺贝利这本书里揭露了很多苏联政治、科技、社会、意识形态等方面存在的严重问题。切尔诺贝利的爆炸和核泄露证明苏联人民是无辜的,政府是有罪的。切尔诺贝利事故引起了各种观点的冲突,同时加剧了许多人信念的崩溃。
 
阿列克谢耶维奇关心的核心是人与人的生命,关于切尔诺贝利的这本书里有很多对人与科技发展、人与自然关系的哲学思考。谈话者的思想和文化水平虽然不同,但每个人或多或少或深或浅地接触了这个问题。从书里的访谈中可以感受到:对人,对人的生命,对地球上的生物的态度如何,是衡量一个国家的政治制度、经济发展、科技发展、意识形态等是否合理的标准。
 
她记录了那些从未发出过自己声音的人类的命运
 
除了切尔诺贝利事件,战争也是阿列克谢耶维奇尤为关注的领域。磨铁图书近两年出版的阿列克谢耶维奇的四部作品里,有三部都是跟战争有关的。
 
《我是女兵,也是女人》《我还是想你,妈妈》记录了二战中的苏联女兵和儿童的回忆,我们这次是根据作者最新修订完整版重译的,恢复被苏联官方删去和严禁出版的大量内容。
 
《锌皮娃娃兵》记录了阿富汗战争中苏联军官、士兵、护士、妻子情人、父母、孩子的回忆,书中对战争细节的真实还原,堪称20世纪文学经典。这本书里的一句话,我认为能概括阿列克谢耶维奇这类纪实文学作品的主旨:“你们要学会动脑子,免得又被造就成一批新的糊涂虫,一批小锡兵。”
 
阿列克谢耶维的文字能让人体会到战争最真实的一面。《出版人周刊》说过:“正如《锌皮娃娃兵》所描述的,不管在什么地方,战争的本质都一样:残忍,丑恶,摧残人性。最令人难忘的是那些娃娃兵的母亲,尤其是当娃娃兵被装到锌皮棺材里运回家时,母亲们在墓地里讲述着儿子们的事,就好像他们还活着。” 
 
阿列克谢耶维奇不相信既有的文字记录的历史,她曾说过:“我越是深入地研究文献,就越是深信文献并不存在。没有与现实相等的纯粹的文献。”这也是促使她无数次去采访那些战争和灾难中受伤害人群的原动力。她所有的叙述,都来自亲历者,都是有血有肉的。正如她自己所言:“我很想了解古希腊:那个时代的人是怎样讲话的,怎样相爱的,怎样上战场的,怎样杀人的,怎样死的——通过普通人讲的故事的细节来了解。每个时代都有三件大事:怎样杀人,怎样相爱和怎样死亡。”她是要记录过去历史上曾被忽略、被无视的那些生命。
 
其实纪实文学离我们很近,例如天津滨海爆炸事件后,我们现在可以从不同的渠道获知信息,有些就接近纪实文学。伟大的纪实文学作品,既比小说更加贴近现实,同时比小说更加荒诞和富于戏剧性。《纽约时报》就曾评论阿列克谢耶维奇的作品,“每一页都是奇异而残忍的故事”,她的作品不是虚构的,却比虚构的文学更加让人难以置信。
 
有读者给阿列克谢耶维奇写信,说:“我愿跪在你们面前——谢谢你们讲了真情。过几年再发生新的恐怖时,我们会站在一起,站在铁丝网的一方。不过,这是将来的事,现在让大家都知道那辛酸的、可怕的真实吧!真实,除了真实之外,我想象不出还有什么东西能打消我们当奴隶的愿望。”
 
阿列克谢耶维奇几乎以一己之力,挑战了人们习以为常的历史记载方式,用直面真实的力量,来记录那些从未发出过自己声音的人类的命运,这些都能超越狭义的文学作品,让我们更加接近和看清这个世界的真相。
 
中国读者尤其应该关注这位作家,我们应该像关注我们自己国内的重大事件一样,关注阿列克谢耶维奇笔下的重大事件,以免我们成为重大灾难中最弱势的群体和最大的受害者。
 
她的作品诚实又勇敢,总是能击中人心,我在读《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关于死亡还是爱情》,还有《锌皮娃娃兵》《我是女兵,也是女人》时,都忍不住落泪。凤凰卫视资讯台的执行总编辑吕宁思(《我是女兵,也是女人》译者)在翻译她的作品时,也说:“这是一本痛苦的书,也是一本真相的书。在阅读原文并译至中文的过程中,我屡屡被其中触目惊心的内容和人性细节所震撼所感动,甚至为之而难抑泪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