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知远和他们的单向街

最后更新:2015-06-05 13:24:44来源:财经天下周刊

财经天下周刊记者|石海威 编辑|丁伟 摄影|王攀

 

单向街创建至今十年有余,已经成为京城的文化地标之一。

 

    梁启超站在历史的风口,发出心灵鸡汤式的追问:你是第几代的书生?不,你是第几代的创业者?不,你是第N+几道的试错程序?

    这么穿越而撩人的问题,直到创业一年后,许知远才找到既自我安慰、又能激励整个团队、也对外界和投资人有所交代的高逼格答案:倘若康有为、梁启超生活在此刻,或许也是各种社交媒体、新产业的创业者,“单向空间要重新想象书店,重新定义阅读、消费、食物、旅行……”

    跟很多有热门概念、满足刚需的创业公司不同,许知远调侃说,单向街文化有限公司的定位是“创业公司里最会写作的,严肃文化里最会创业的”。

    10年来,许知远和于威、张帆、张一帆等主业做媒体,业余开单向街书店,并没当正经生意做,向当年巴黎影响了“迷惘的一代”的莎士比亚书店、旧金山孕育了嬉皮士文化的城市之光书店致敬,已经成为京城的文化地标之一。

    这位以一头标志性长发和一系列思想性专栏知名的媒体人、作家,自从2013年冬天和多年的伙伴一起正式创业以来,一直有一种“身份的焦虑”:“每当我说自己在创业,周围人就笑了;每次我说单向街不是一家书店,而是一家科技公司时,他们就笑得更大声了……”

    他借用时髦术语,单向空间也“站在历史的风口”,是未来一代年轻人精神需求的重要“入口”,“要成为移动社交媒体时代的知识中心,新型印刷厂,精神SPA……”从卡夫卡到梁漱溟,从抗争哲学到技术文化,从鸡尾酒到四季便当,从万圣节Party到世界阅读日刷夜朗诵,单向空间提供全面解决方案。

    如果你去单向街听过沙龙,看过展览,吃过食物,订阅过它的微信号和类似Buzzfeed的App“微在”,围观过“驻店作家”,听过许知远当“声优”的音频节目,就知道它想全方位覆盖读者的视觉、味觉、嗅觉、听觉以及线上阅读体验。许知远说,“现在我想说,单向街是一家观念驱动型的生活方式公司,它可能真的在上演一幕卡夫卡的《变形记》。”负责“单读”的项目经理衷声,凭着前人物记者的敏感,嗅出这里是一场气味游戏,混合着书香、烟味、咖啡、红酒、老干妈、记忆等有形和抽象的味道。

    文青们忽略了单向空间工商执照上注明的经营范围:制售冷热饮;零售图书、报纸、期刊、电子出版物;组织文化艺术交流活动;销售日用品;会议服务;企业策划;市场调查;礼仪服务;设计、制作、代理、发布广告;企业管理咨询;电脑图文设计、制作等。

    一家传统的书店,能否“变成一个新的知识、价值、趣味的供应商,并通过产品将这些精神需求具体化”,尚不明确,但创业一年多的新鲜经历,让许知远感慨,“小伙伴终于把书店变成了3T公司,除了追悼会,啥都可以办。”

 

当创业者许知远遇到作家许知远

    在城市之光书店,许知远撞见了梁启超。

    照片上一百多年前的梁启超,弥漫着自信,不像流亡者,“竖领白衫系着领带,中分、服帖的短发,镇定的眼神,与梁朝伟有几分相似……”作为19世纪全球化浪潮的受益者,“梁启超由一个辅助性的旧政治变革者,变成了一个现代知识分子、舆论领袖、全球旅行家”。这让许知远神往不已,他想沿着梁启超的流亡路线重走一趟,为自己这几年一个宏大的写作计划《梁启超传》搜集素材。

    2013年10月,许知远暂别同期筹备创业的同事,去伯克利大学做访问学者,远离国内的喧嚣:三中全会、反腐、净网、自贸区、恒大夺冠、消失的律师、被公开审判的媒体人……他像在逃避什么,又在寻找什么。泡图书馆,跟洪门大哥聊天,采访被历史遗忘的流亡者,在孙中山当年坐渡轮的Sacramento河边喝酒。有一天他在书店买到诗人米沃什的签名书,兴奋地在微信朋友圈里说:“我准备把整个Shakespeare买给单向街,以证明中国没白崛起……”

    他之前两年断续写了最认真的一本书《抗争者》(繁体版),写台湾绿岛、施明德、党外杂志、香港中环、李柱明、“长毛”、《千言万语》、乌坎等代表人物,他们处于不同时空,但信念与勇气几乎是精神上的同代人。

    历史的复杂,现实的混乱,使许知远迫切想走近梁启超。“他的巨大名声似乎遮蔽了他的复杂的贡献。在中国面临的多重转型中,梁启超都是最重要的参与者;他不仅影响了同代人,也深刻地影响了后来者,包括胡适与毛泽东……”他写《梁启超的美国之旅》,认为国内视角很少把梁启超置身于国际背景:帮助他逃难的是伊藤博文,他在美国访问J.P.摩根、西奥多·罗斯福,他还是巴黎和会的见证人,他晚年交谈的对象是泰戈尔、罗素。

    但写书过程并不顺利,他经常哀叹,“不懂经学与史学、谈不了佛道,我怎么进入他们的内心,这雄心勃勃、自不量力的传记不知何时能写成啊?!”

    意外的是,作家许知远帮创业者许知远发现了历史的传承感:康梁创办的《清议报》、《时务报》、广智书局、万木草堂就是那个乱世的新媒体。他给于威发微信,康梁的流亡通信竟有“投资、回报、股息与募款,买地皮、修电车轨道、办银行、开书局……”保皇会不仅是流亡的政治组织,还是个商业帝国。梁启超在海外办报纸时,最担心的不是慈禧与光绪,而是库存……

    康梁的革命故事,给单向空间的创业赋予了某种合理性和认同感。

    许知远的苦恼似乎得到了缓解。2014年11月,他去佛山丹灶镇苏村,参观康有为故居,逛“广州起义路”、“维新巷”,写专栏《创业者康有为》,既释然,又自省,“这创业的焦灼是帮助我更深地理解了历史的复杂性,还是把我带入了庸俗化的深渊……难道我也要写一本《康有为梁启超论私募与投资》吗?”

    创业者许知远扰乱着作家许知远。2014年6月,结束短暂的伯克利游学,他回到单向空间位于望京花家地、原社科院研究生院老图书馆、缀满爬山虎的四层小楼,像个怪叔叔融入已经有几十号人(大部分是90后)的团队,也像个异类加入国内疯狂的创业大潮。

    他在写作和创业之间纠结,比以前更忙碌了;开各种会,“心里颇有正安心成为小业主的得意与惶恐”;着急时发脾气,很快又为严苛而自责;他自嘲时间和注意力被分散了,“一个试图当产品经理的知识分子,的确不是个好作家。”

 

“我曾是个dot-commer”

    许知远开始更频繁地见人,参加饭局,“走穴”演讲。那些热衷于谈痛点、干货、互联网+的创业者和投资人当场就震惊了。

    “一百年前,上海的四马路出版印刷一条街,一半是出版社,另一半是妓院,文人生活是白天去报馆上班,晚上去妓院消遣……那个地方就是中国的硅谷,那时候印刷业是崭新的产业。当时的梁启超是新媒体的创办人,当时的杂志是一种崭新的文体,当梁启超不断谈民主宪政、人权这些观念的时候,这些词汇跟你们现在谈PE、VC是一样的概念。”

    2014年12月5日,许知远以单向街创始人身份参加一场技术商业论坛,同场的嘉宾还有金山软件CEO张宏江、买卖宝CEO张小玮、天弘基金CIO韩海潮等。他对这些名字感到陌生,但这种创业的狂欢气息他很熟悉。他算是第一代互联网泡沫的尾声参与者,1999年就加入一家网络公司,那几个月是他一生中最快乐的工作时光……他后来写了一篇流传甚广的《我曾是个dot-commer》,“这是一次启蒙运动……我不会否认在任何一场运动中,大多数人永远是盲从与愚蠢的。就像所有人都误解dot-com仅仅是一种追求财富的集体行动。对于更多的普通的中国青年来说,重要的是,他们参加了这场可爱的狂欢,大把地花着别人的钱,然后为自己的青春无理由地喝彩……”

    论坛中,大家谈论产品架构、用户增长,许知远不屑这些话题,他与主持人聊梁启超、从印刷革命到信息革命的变迁、尊重的文化传统被断裂和破碎。

    “陈独秀当年在安徽芜湖开过一家小书店,叫开明书店,第一家有落地玻璃窗的书店,里面展示西洋最新的书。它是什么概念?是他们的苹果商店,是崭新的东西,每个时代最重要的是知识生产、观念生产。当年张之洞看到梁启超写的那些书的时候,内心是很矛盾的,因为里面所有词汇都是他陌生的……一切价值都将重估,新创造力正在涌现。”

    活动结束后,一些创业者纷纷找到许知远,说真不知道原来每个人都参与了这么伟大的历史性变革。

    半个月后,许知远去一场创业大赛当评委,现场氛围让他颇为不适。“强烈的饥渴、粗俗、有生命力、没什么教养。”他怀疑,这一波创业潮里,人文似乎消失了,世界是由BAT构成的(最新的词汇是ATM,M指小米),巴尔扎克和托尔斯泰不见了。

    2015年元旦,单向空间在杭州国际设计周期间搞了一次行为艺术,“只存在7天的书店”。许知远演讲《重新想象书店》,“在这样高度流动、高度裂变的时代,如何创造新的知识和思想?我特别期待我们都能够参与新的巨大的知识冒险,希望单向空间在这场高科技移民运动中变成一个新的文化载体,新的创造力的原生地。”

    他没意识到自己悄然变成了不厌其烦的推销者,公司的产品宣讲人,把单向空间当成虚实交互的可穿戴设备到处扫射:单向空间是一个综合性的文化机构,我们办很多沙龙活动,是精神上的交流和分享空间;“单厨”,有很好的酒、食物、课堂;“单品”,提供一整套提升阅读体验的优质用品;“微在”,捕捉新一代的语言与情感方式……“再也不是传统意义上的书店了,这里是改变一切文化和交融的地带,一个崭新的空间。”

    许知远一直以文人、作家、公共知识分子的标签自傲,A轮千万美元融资后,他的主要身份变成了“小业主”和管理者,患上和其他创业老板一样的综合焦虑征:总觉得每天在给别人发工资,却产出不大;擅长打精神鸡血,但拙于具体实操;外面觉得单向空间蒸蒸日上,但内部感觉效率低下,产品迭代不够快……

    他越来越能接受朋友们的建议,比如“重度垂直”,做视频,打造成文化O2O模式,据说有利于下一轮融资……他们也耐心跟不同行业的企业合作,可口可乐、Mini Cooper、沃尔沃、华为荣耀手机、万达院线等。“我和别人谈合作,需要接受某种妥协,降低姿态,假装牛逼。”

 

许三观能变成许三多吗?

    2015年1月,一场前媒体人的饭局,许知远姗姗来迟。

    组局人是前《南方都市报》、《新京报》创始人程益中。他打算在香港创办出版社,约张鸣、方三文等商量。此前几个月,21世纪报系总编沈颢被警方批捕。同月,方三文创办的雪球财经完成4000万美元的C轮融资。

    在媒体业的冬天聚会,许知远并没有觉得抱团取暖,反而有强烈的失败感。C与S,中国报业曾经的双子星,都有令人叹息的遭遇……“新闻业的理想主义特性迅速衰落……我们也不可避免地谈起S,但除去叹息,我们似乎没有更好的表达方式。我发现自己也正在失去谈论这些话题的能力。我们成了一场巨大转变的旁观者……”

倒是方三文的话让人印象深刻。“他对时代的判断是很乐观的,认为还是技术商业会驱动中国社会进化。他已经完全站在资本家那一面了。”

    许知远有些意外。方三文是他的北大师兄,6年前在《南方周末》时,他们还聊过新闻理想的事儿。“但是现在我既替他开心又替他感伤,只是我们不太会谈以前的那些话题了。”

    2013年底,许知远往返伯克利、北京,跟投资人谈融资,发现身边还在做媒体的老友们多半沮丧,但凡创业的则意气风发。“这群好记者、好编辑为什么都要去创业?这个时代需要很多作家、律师、环保分子、NGO等等,多一个炒美股的价值何在?”

    他第一次见挚信资本创始合伙人李曙君,分享了刚刚结束的缅甸旅行见闻:仰光市貌破败,酒店道路两旁开满三角梅,人们的生活充满希望,特别像中国的80年代……两人聊昂山素季、缅甸变迁、民主转型,唯独没提单向街怎么赚钱。李曙君此前投资过豆瓣、果壳、雕刻时光、穷游网等。于威认为,他们正是看中这些公司未来能在不同介质上产生新内容的能力。

    后来许知远试图介绍单向街的商业模式,李曙君打断了:“知远这事我觉得你谈不明白,也说不清楚,还是让于威谈吧。”于威是这个团队的老领导,历经《经济观察报》、《生活》杂志、搜狐、彭博《商业周刊/中文版》等,是既能翻译叶芝、《纽约客》文章,又能当门户总编、新媒体出版人的女强人。

    很快,单向街获挚信资本千万美元投资。于威任CEO,许知远是首席哲学家。他们规划了几大产品线:“单”系列、“微在”、Young Thinker等,迅速在2014年多线引爆,“微在”、“单读”、“单向街”3个微信号已累积超过60万粉丝。以加缪、茨威格、博尔赫斯等主题的“文学之夜”,诗意混合着酒意。听刘瑜、朱哲琴朗诵《流动的盛宴》,看杜可风搞展览,跟阿乙聊小说……许知远说,“希望以后我们能开连锁的天上人间与单向空间,让驻店作家们遁入逍遥乡。”

    于威考虑,单向空间未来的所有产品不会局限于北京的三家店,将更像“移动图书馆”,出现在京沪粤的高校、街头、院线等。产品可拆分、可模块化,根据客流量给大家提供体面的阅读环境,“让莎士比亚进入日常生活”。

    愤青、投机者不会成为单向空间的员工。“三观很正”很重要,于威说,他们要兼具人文性和现代性,哪怕是恶搞风格的“微在”,也提供的是世界主义的、普世价值的、有智力含量的笑。

    每次面(gou)试(da)人,许知远最经常问:“你的理想是什么?”“最近读什么书?”以此来判断对方是否与团队“气味相投”。他真正的外号其实叫“许三观”,但不是余华笔下靠卖血来反抗命运的“许三观”,而是靠不断“卖身”、半推半就创业、被多重角色分裂的“许三观”。

    “你们看着像乌托邦,其实是富士康。”一个朋友开玩笑。许知远对创业这件事没有对写作那样有把握,有时需要虚荣的认可。田溯宁惊奇地说,发现他好像还挺有领导能力的。还有人说,他不像之前那么散漫了,似乎目的性明显增强,“不禁一阵悲凉”。

    创业也在更新着许知远的世界观。他开始对从前不屑的商人群体多了一些理解和尊重,马云、马化腾、李彦宏、张朝阳……他偶然看到刘强东的内部演讲,现场几乎所有人都拿着电脑记录,“别的方面我不知道,但是他能让一个这么大的组织运转起来,我觉得非常了不起。”

    焦虑的时候,他会躲进历史里,用伟大的知识分子来激励自己,在抽象世界完成心理平衡。事情太麻烦,他正好有时间去研究马关条约。

    指引他的梁启超也像个咒语。当年康梁组建“保救大清皇帝公司”,融资,多元化,出版《理财救国论》,成为“文字之奴隶”时,也在为营收焦虑。“他们都是失败的管理人与投资者,他们是理念人,要变成操作者充满困难。1910年,整个商业网络崩盘,华侨纷纷倒向革命一方……”

    单向空间将成为这个时代的维新派还是革命派?许知远能否写出一部不凡的《梁启超传》,还是如他自己撒娇所说,“一个失败作家,做了一杯失败的咖啡,准备再学习调一杯失败的马提尼、一款失败的炸酱面……然后安心地写本回忆录《失败咖啡馆之歌》”?

    他承认,这可能是他人生最焦虑的一年。“快39岁了,很多压力同时涌来,政治上的压力,创业者的压力,作为知识分子的压力,它们是混在一起的。我最担心的就是既成不了一个好作家,又当不了一个好创业者。”

    “许三观”或许应该成为“许三多”。除了“不抛弃,不放弃”,对创业者许知远更合适的格言是:“好好活,就是做有意义的事,做有意义的事情,就是好好活。”“信念这玩意不是说出来的,是做出来的。光荣在于平淡,艰巨在于漫长。”

    4月份,单向空间的院子里兰花烂漫,许知远习惯在室外的长凳子上看书,也从室内火热又琐碎的新叙事革命中短暂抽身。这个下午,他翻开《风雨饮冰室》和《德语文献中的晚清北京》,一边琢磨晚上音频节目要聊的内容,一边焦虑何时能写成浩大工程的《梁启超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