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给城市的田园诗

最后更新:2015-07-13 19:54:45来源:新周刊 文/周华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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种田这一门古老的手艺活,正在逐渐消失。但除了感叹,总该做点什么。我从城里回到乡下,希望用传统耕种的朴素方式,讲述我父亲的农人和土地的故事。


    长大的过程,是离村庄越来越远的过程。

    我从小在浙江衢州那个叫溪口的村子成长,每天上学要从广阔田野间穿过,闻着稻花和油菜花的芳香,农忙时和父母一样挽起裤脚下田,一个暑假下来整个人晒得乌黑。

    当我因为插秧、割稻而腰酸背痛、苦不堪言之时,父母的告诫就在耳边响起:你看,如果不好好读书,就只有一辈子下田!考上好学校,去城里工作,是农村孩子的唯一出路。那些终于考出去的被作为人生榜样,一遍遍挂在整个村庄的父母嘴上。

    16岁我终于离开村庄,考上了几百公里外的省城一所中专学校——那意味着有机会跳出农门,获得居民户口,从此不当农民,从此不用下田。

    后来,我在杭州拥有了还算体面的工作,买了房、安了家。我把父母接来,他们却怎么都住不惯。高楼就像樊笼,城里的平淡人情更让他们无所适从。父亲无事可做,他说这样下去人都要傻了。他们宁愿回乡下老家,没事时田埂上走走,也心满意足。

    但村庄里像我父母这样的农民越来越少。几乎所有壮年劳动力都进城打工了。他们离开祖祖辈辈熟悉的土地,转向陌生的城市和工厂谋生,土地似乎一夜之间被他们抛弃。可是如果死守土地,洒下无数汗水换回的收获,根本不足以维持基本生活。

    过去的村庄少年,学习成绩好的,考上大学,成了城里人;成绩不太好的,进城打工,等老了回来,也不会种田了。

    家里的土地抛了荒,长满野草。和我同龄的人,平时在村庄里见不到一个,只有过年那几天,大家呼啦一下重新出现,再过几天鞭炮味还没有消散,就呼啦一下全都不见了。

    2014年春节我回老家寻访耕田佬。在我记忆中,耕田佬穿着蓑衣、赶着牛、扛着犁,走在烟雨蒙蒙的田间小道,那是最江南、最唐诗的画面。我们村曾经有三四十头耕牛。

    但很遗憾,寻访时我才知道,一千多人口的村庄,只有两家还有耕田犁具,其中一户把五六头牛都卖掉了,只有另一户养着一头。用不了两年,全村可能再也没有耕牛,也不会再有人耕田了。古诗里的“青箬笠,绿蓑衣,斜风细雨不须归”再也不会出现,“牧童遥指杏花村”的牧童,再也看不到,“朝耕及露下,暮耕连月出”的场景也只有向梦中寻了。

    我在杭州生活,农事、节气、气候变化时时冲进我的脑海。都市人其实生活得很不接地气,与大自然很远,不知今夕何年,不知春秋夏冬。曾经用了一年,我按照节气规律,去西湖边行走,观察植物生长,试图记录下一些什么,试图重新与乡村生活联接起来。

    这注定只能是一场徒劳。


我说想把大米卖30元一斤,父亲张大了嘴巴。


    一开始我跟父亲说,我想在老家乡下种一小片田,向城里人分享我们种的粮食,他惊讶极了。当我说到一斤大米30元的价格时,他更是张大了嘴巴。他觉得这不可能。

    我的父亲高中毕业,有点文化,当过几十年农村电工,现在有两千元退休工资领。可他的身份终究是农民,一辈子都没离开土地。他看着自家一亩三分地长草,比谁都着急。其实那点田地能有多少收成?我跟他算过一笔账,一年忙到头,也就够自家吃的一点。

    最近20年物价飞涨,大部分人工资也涨。10年前我是一名机关干部,年收入3万元,现在5倍以上;10年前建筑工地的小工一天工钱30块,现在200块都难招到人。只有农民的收入没有涨,在种子、化肥、农药价格翻跟头涨时,米的价格却没法涨。

    2013年冬天,我在众筹网发起这个叫“父亲的水稻田”的众筹项目,我的想法很简单——在家乡和父亲一起,用最传统的耕种方法种一小片稻田。在城市生活了那么久,我知道城里人想吃到纯天然食物其实很难。另一方面,我也想借这件事,挽留、传播在我看来即将消逝的农耕文化。这是一份对土地与农村的感情。

    我将“父亲的水稻田”的大米价格定在每斤30元。商场里的“精品大米”5斤礼盒装260元,前段炒得火热的“日本大米”每公斤100元,我带着天真想,自己劳动耕种出的大米,30元一斤怎么还会太贵呢?当然,30元,除了一斤大米的回报,我还设想了一些“附加值”——比如,通过网络分享稻田全程种植记录,见证从一粒种子到一捧大米的过程;分享水稻和农具的相关知识;还有一张父亲签名的“我们的水稻田”明信片。预订一定数量大米的支持者,还可以带着孩子来到水稻田亲身感受,20斤以上的可以分享粮食酿造的烧酒。

    但其实我心里完全没底,纯粹当成一种尝试。没想到这个种田项目上线两个月,限量一千斤的大米就被订完。支持者来自全国各地,南到海口,北到东三省,西到遵义,绝大部分是我不认识的人。

    于是种田就这样开始了。早春时我带上女儿,和父亲一起去田里用锄头翻地。这块“父亲的水稻田”项目实施地,面积只有不到两亩。我跟着父亲耕田的步子,在后边拍他犁、耙、耖,文字记录写了十几页。

    2014年5月,父亲把稻谷种子浸湿、保温、催芽,3天后谷种冒出了白色的乳芽,然后播种到秧田;6月,秧苗长齐,可以插秧了,我在网上发出通知,请有兴趣的朋友带上孩子一起来稻田里体验;6月14日那一天,从杭州、衢州、常山来了三四十位朋友,大家卷起裤腿,兴高采烈地下田。有的孩子一站到田里就哭了起来。整个种植过程,从耕田、备种、催芽、播种,到插秧、灌溉、除草、抽穗、扬花,再到成熟、收割,我把田间的观察与记录形成文字和图片,分享在微信平台。


父亲学会了用智能手机,他的微信名字是“稻田大学校长”。


    因为下田,我与父亲之间的共同话题多起来,我对他也多了几分理解。

    几年前,我还因为他不愿意住到城里、不愿意适应城市生活而生气,我们曾经吵得很厉害。我说,那点田地,那点稻米,我花点钱就买来了,我在大城市工作,还能买不起?

    父亲说,那不一样,不一样的。那时候我其实不懂他。

    水稻田项目“落地”后,我回老家的频率大大增多。从杭州开车回来路上要三个小时,原先我大概两个月才回一趟,项目实施后每半个月一趟,有时一个多星期就忍不住往家跑。

    我们的交流随之增多。为了这片新稻田,他学会用上了智能手机。我教他使用相机、微信,用家里Wi-Fi传图片、上网看新闻和视频聊天。他的微信名是“稻田大学校长”。每隔一两天,父亲就会把水稻的生长情况拍成照片传给我——稻谷发芽了,秧田水淹了,水稻开花了,需要灌水了。

    有一次连续大雨,水淹稻田,我忧心忡忡,每天打电话回去问情况。幸好几天后水渐渐退去,秧苗重新露头呼吸。我们也就顺应天意,让它继续自然生长。

    去年夏天特别凉爽,城市里我身边的人都表示这气候真舒服。而8月中旬一天我打电话回家,却听到父亲叹一口气说,唉,还下雨。

    父亲说,久雨不停,稻禾又被淹了半截,这会儿正是水稻大肚、抽穗的关键时节,天气如果不热起来,水稻的收成可就不好了。

    我一下子觉得不安。旱了,渴雨;雨了,盼晴。一介农民,千百年来哪一季节不是在焦虑与期盼中度过?我们曾经自以为是,心比天高,哪里会像父亲一样,像农民一样思考问题?

    我带女儿回老家,她爷爷认真教她分辨水稻秧苗与杂草,也教她插秧。

    父亲说起,小时候,每到农忙时节,整个村的孩子都会出现在田地,大人手把手教孩子,在那时的父辈们看来种田是一种吃饭的技能,自己的孩子以后也是要靠此为生的,所以一定要掌握得娴熟才行。

    父亲还说起,他上初中时,我爷爷的身体已经不太好,但还是坚持站在田地边看儿子做农活,指出哪里对了,哪里错了。

    父亲曾经也有过跳出农门的想法,但是一辈子,终究没有跳出去,农事和生活的界限一直难以分清。

    到我这一代,他就寄予希望让我走出村子,扔掉锄头棒,种田太苦了!

    但到了我的女儿,下田已经是一种娱乐了,每次跟我回乡下,正上小学二年级的女儿都特别开心,感觉特别好玩,一切都是那么新鲜,她喜欢寻找稻田里新奇的昆虫与野花。


故乡在沦陷,但除了感叹,还应该做点什么。


    因为这个“生活实验项目”,许多城里人也来到我们家的水稻田。大家一起扛出沉重的打稻机,一起用镰刀割稻,这些活不要说孩子们,就是很多大人都没有体验过。只有直接接触土地,才会深刻感受劳作的辛苦、粮食的得之不易。

    中央电视台财经频道的记者也来到我家乡,对“父亲的水稻田”拍摄了两天。这片水稻面积不大待遇却挺高,小山村第一次被中央媒体关注。后来节目播出,我的父亲和几位一起到田间干活的朋友,在央视露了一个脸,大家很开心。

    稻谷收割后,我们用了三天时间晒干,送到古老的碾坊碾磨。白白的大米捧在手中,每一粒都珍贵极了。我和家人一起把大米包装好送到快递点,寄给各地认购的朋友。

    我把收到的所有反馈都告诉父亲,他开心极了。我很庆幸,当初那不切实际又带着天真的想法,天南地北的陌生人的精神鼓励与实际支持,使我把这件事情做了下来。

    我的父亲为此自豪。当了一辈子农民,他从没有因为种田这件事像这样感到过骄傲。我也希望,更多和我父亲一样的农民,都因为自己的田地而骄傲。

    每一个离开故乡的人,谁的家乡不在沦陷?但除了感叹,还应该做点儿什么。哪怕力量微小,改变不了世界,或许可以改变身边一点点。

    今年4月,“父亲的水稻田”第二季又开始了。上一季水稻收成,村里的老农对我父亲很羡慕,所以今年又有两人加入,67岁的凌云法和44岁的黄仁良,再加上我父亲,今年的水稻田是三位父亲的水稻田了。

    春耕、播种、插秧、拔草、除虫、灌水,这是最传统的耕作。我们愿意用最朴素的方式,讲述农人与土地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