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恩的诗与歌

最后更新:2015-07-24 10:50:37来源:三联生活周刊 孔亚雷
科恩的歌好像在告诉我们,黑暗也可以是一种保护,一层温暖的茧。死也一样。死也可以是一种保护,一种温暖的限制。我们常常都忘了自己会死,不是吗?所以我们才会成为不失者,所以我们才会糟蹋自己好不容易才轮到的人生,所以才有政治和战争、欺骗和罪恶。是死在保护我们,提醒我们,教导我们。148表情leonard-cohen一直以来,宁静、沧桑都是科恩表情的关键词

几张照片。透过一个圆环形的、具有60年代风格、仿佛舷窗般的窗口(或者窥视孔),可以看见一个穿深色西装的男人。他既不年轻也不太老。他的西装很合身(就像一副优雅的盔甲)。他站在那儿——那儿看上去像个旅馆房间:打开的白色房门(球形门把手),拉了一半的落地窗帘(图案是繁复的花和枝蔓),从窗角涌入的光——朝右侧对着镜头,眼睛看着前方。不,你可以看出他其实什么都没看,他在沉思,一只手插在裤袋里,另一只手放在胸前,抚摩着自己的领带结。这是个回忆的姿势,回忆某个逝去的场景,并沉浸其中。他的脸上没有笑容。

另一张也是黑白的,但不像上一张那样泛黄(仿佛年代久远),场景也没有什么叙事感(他在回忆什么)。它更像一张随意但很有味道的快照:一个穿深色条纹西装的男人,戴着墨镜,手里拿着一根吃了一半的香蕉(香蕉皮漂亮地耷拉下来)。背景是一间高大空旷、类似Loft的仓库。他面对镜头的角度几乎跟上一张一样,另一只手也插在口袋里(这次是上衣口袋),但这次他不像在思考或回忆,他只是在发呆,或者等待。(等待什么?某个女人?或者某个女人的命令?)跟上一张相比,他显得很放松,他看上去就像个心不在焉的黑手党。他的体型已经不再锋利,他的西装仍然很优雅,但已经不像盔甲而更像浴袍(西装里面是白色的圆领衫)。无所谓,他似乎在说,没什么好想的,随他们去。他没有笑。

而这一张——第一眼看上去不像照片。哦——你很快就会发现——那是某种Photoshop的电脑效果。油画效果,那叫。两个人的脸部特写占据了整个画面,一个老头和年轻女人。整个背景都虚成了淡蓝色,那种暮色刚刚降临时的淡蓝,他们并排着,从那片蓝色中浮现出来:发梢,鬓角,皱纹;V字领,白衬衫,条纹领带。就像一帧剪影。照例,他(以及她)侧对着我们(这次是朝左),视线微微向下。那个女人在微笑。那个老头呢?很难说。他似乎在以极小的幅度微笑(嘴角涌起长长的皱纹),但同时又眉头微锁(似乎在追随某种节奏)。是的,他们给人一种正在跳舞的感觉,无论是身体还是心。你仿佛能听到柔缓的鼓点响起,音乐像淡蓝的暮色那样弥漫,然后,他开始唱。

他开始唱——我不知不觉按下了书架音响的Play键。那三张照片就摆在旁边的书桌上。当然,它们不是真正的照片,它们是三张CD封面。我最爱的三张伦纳德·科恩的唱片:《精选集》(The Best of Leonard Cohen),《我是你的男人》(I'm Your Man),《十首新歌》(Ten New Songs)。这三张唱片几乎概括了他的大半生(谢天谢地,我们不用说“他的一生”,因为我们亲爱的老科恩,他还活着,他还在写,他还在唱)。33岁之前,他依次是早年丧父的富家公子(他9岁时父亲去世),加拿大才华横溢的青年诗人(他22岁出版了第一部诗集:《让我们跟神话比比》),隐居希腊海岛的前卫小说家(两本意识流风格的小说,《热爱的游戏》和《美丽的失败者》)。而在33岁之后,他依次成为纽约的民谣歌手(住在波普圣地切尔西旅馆,抱着吉他自编自弹自唱),迷倒众生的情歌王子(据说他的唱片法国女人人手一张),南加利福尼亚秃山上的禅宗和尚(主要任务是每天给老师做饭),以及——不可避免的——一个老头(他今年77岁)。

事实上,他似乎从未年轻过。漫长而优雅的苍老绵延了他的整个艺术生命(这也许正是为什么他越来越迷人、越来越受欢迎的原因。如果作品——音乐、文学、表演等等——的光芒来源于年轻,那光芒就会日渐黯淡,因为你会越来越不年轻;而如果相反,作品的光芒来源于苍老,它就会日益明亮,因为你会越来越老)。以上面的三张唱片为界,他的苍老可以分为三个阶段:首先是回忆。正如《精选集》封面上那个手抚领带的姿态所暗示的,科恩早期的歌曲充满了回忆,回忆过去(希腊,旧爱,甚至旧情敌),偶尔提及现在(酒,寂寞,纽约的冷),但从不提未来(似乎未来毫无意义,或者已经不存在)。那是一种带着苍老感的回忆,平静、忧伤,经过克制的一丝绝望。比如《苏珊娜》、《别了,玛丽安娜》,以及那首著名的《著名的蓝雨衣》。听这些歌,你仿佛能看见一片雪地,看见素描般的黑色树枝,看见小小音符般的《电线上的鸟》——那也是他的一首歌名。